【萧连】《灯花拂剑局》（十）
连城璧在午时和傍晚都会醒来一次。
因为每到这两个时间，萧十一郎都会叫醒他用午膳，让他形成了这个时候醒来的习惯。
但是今日很不寻常。
醒来以后的连城璧既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也没有看到萧十一郎的身影。
四周只有时缓时疾的越林风声。
连城璧起身出去四处看了看，其他房间内也没有萧十一郎。
直到连城璧走出屋外，到了门口。
门口，萧十一郎正僵直地躺倒在门口，禁闭双目。他衣衫整洁，并未受伤，周围也全无打斗过的痕迹。他面色苍白，那高挺的鼻梁下，也没有了一丝鼻息。
连城璧以俯下身的姿态继而伸手探了探萧十一郎的脉象，触手也是死一般的静寂。
萧十一郎……死了么。
是因为碗上残留的毒药未能洗净而累积，还是因为不慎误饮了今天的汤羹。
这本是他早就该预料到的景象。可是连城璧觉得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来。
初见时看到萧十一郎，他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他来。而今天，也是他毫不留情地亲手将他的命带走，以后人世间不会再有萧十一郎这个人了。
这人世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连城璧的视线竟然渐渐有些模糊。
一瞬睁开眼，萧十一郎立刻就看到了连城璧眼眸中氤氲着水汽的模样。
连城璧的那眼眶，红得似兔子惹人怜爱。剪水双瞳含着的盈盈泪光能将人的心魄夺去。
原来这只兔子含泪的样子比平时还要动人几分。解开龟息功，萧十一郎迅速抱紧了连城璧的后腰：“下毒的是你……舍不得我死的也是你。”
连城璧的神色黯了黯，未说话。
萧十一郎便兀自继续说着：“我一点也不想倒了那汤，若是可以，真想好好尝遍每一碗。可是我不能死。”萧十一郎深知在蛊毒未解之前，若是自己死了，连城璧便也活不成了。
萧十一郎道：“我说过，我死了你也会死。”
连城璧知道这下毒的方法低级而好辨认，他认为自己肯定会被萧十一郎识破。
他这样的行动不是为了毒杀萧十一郎，而是为了让萧十一郎心怀戒备——失望积攒得够了便会离开。萧十一郎不断做出令他不期的行为，使连城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段关系。以连城璧的角度看，分道扬镳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见过比你还愚蠢的人。近来只是顺势利用你为我治疗内伤。”连城璧的话不假，天底下武功能与连城璧匹敌的人不多，内伤需要内力深厚的人来治疗，而萧十一郎正是绝佳人选。
“那又如何，我也猜过会是这样。”萧十一郎听到连城璧的话后淡淡答道。萧十一郎如此平静的反应，让连城璧觉得他永远都看不懂萧十一郎。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傻子，甘愿被他人利用和欺骗。连城璧也许不知，萧十一郎不想不做，那只是因为萧十一郎甘愿被他连城璧欺骗。
“我也没见过连庄主这样的傻子。连庄主心机深重，却总是在我面前不假思索地暴露自己的所有秘密。”
连城璧被萧十一郎的这句话说得一时哑口无言。
“你对我说的，是假的我也不在意。但我对你说的，你都可以信。”萧十一郎语气认真道，话音里还带着些笑意。
连城璧立刻起身，欲挣脱萧十一郎搂住后腰的手，而被萧十一郎搂得更紧。
“不好。”萧十一郎突然松开了手，转而紧紧拉住了连城璧的手。
因为他突然听到了羊蹄踏步声。
“羊跑了！”萧十一郎用眼神指了指奔跑中暴露在他们视线里晃动的羊屁股，拉起连城璧就跑。
连城璧还没想明白羊跑了他们为什么要追……就被萧十一郎拉着跑到了青草漫布的旷野。
高空浮云悠闲，地上绿草如茵，遍地蔓延。
萧十一郎感受到连城璧似乎脚步比他缓慢许多，才恍然大悟般松开连城璧，“我忘了你还没好。”
萧十一郎运轻功飞向前头，笑呵呵地截住了羊：“抓到你了！”
萧十一郎又笑着把拉住山羊的绳子拴在了身旁的大树上，回过头来对连城璧说：“累吗。”
只不过萧十一郎误会了连城璧因为手脚筋俱断不能快步奔跑而关心他是否受累。而连城璧跑得慢，纯粹是因为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去傻追一只羊。
连城璧有些出神地看着萧十一郎此时的表情。
萧十一郎已经在草地上躺倒下来了，他仰头望着一碧无垠的万里晴空，五官深刻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轻松惬意的神情。
天空蓝得如此澄澈，白云升远岫，摇曳入晴空。
极目远眺，远方是更浓的绿，更蓝的碧空。就似萧十一郎的洒脱自由与无拘无束。
连城璧很少看天，他往常看的多是人。他低头，看世间之人喜怒笑骂，他侧目，看争斗厮杀，看惶恐的人们沉沦在复杂的俗世……
人间路，是一条迷雾缭绕的路。看不清周遭，看不清前方。
彷徨于世的芸芸众生唯有握紧手中的灯笼，打出窄小的一片昏暗亮光，心惊胆战、亦步亦趋。
谁都想看清前路，可是能看清的没有几人。
为了能活下去，人们只得违背自己的意愿，所有人终其一生终究无法超脱，终生彷徨迷失，行将就木时迷惘阖上浑浊的泪眼，不知终生之所寻为何。
连城璧活得目的清晰，而萧十一郎活得纯粹简单。
身在此处，仿佛可以做天地的主人。
伸手可掬来风，叶落可铺成路，张臂便可羽化而登仙。
一切都是安详的。以前连城璧没有注意过，天际之蓝可以蓝得沁人心脾。草地的绿可以绿得比翡翠更润泽。
萧十一郎的灵气与胸襟，也许就是自然带给他的。
连城璧自幼被关在无垢山庄读书习武，孩童时也没怎么天真自由过，从来没这样徜徉在广阔的天地里。连城璧开始有些明白萧十一郎向往的自由，和他想的自由是不一样的。
它包括心灵的通透，以及自然的灵性。但是，最难的是让人们主动放下手中已经掌握的东西，他自小便被寄予了太沉重的厚望，他也绝不能成为连家的罪人……
连城璧很少远离人群沉溺这样的时光，更不用说度过这样一个下午。
萧十一郎躺了一会儿开始看连城璧。
直到连城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起身离开萧十一郎一些距离。
明媚日光坠下山头。
落日的余晖映着连城璧白色衣袂一片橘红暖光，草地也成了橘红色。
晚霞压低了暮云，掩映着山峰，高地一片烂漫的红。
景色绚丽辽阔，若是沿着云梯攀登，红光盈满袖，余晖映入瞳，化而为霞，可否叩响仙人的门扉，踏夕照与落日同归。
霞光中，萧十一郎起身对连城璧说了句：“愿不愿意跟我走。”
第二日，萧十一郎已经找不到连城璧。
整个屋前院后，哪里都没有连城璧的身影。萧十一郎自起床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萧十一郎突然察觉，若是连城璧走了，自己竟无法获悉连城璧到底是去了哪儿。其实他从来不了解连城璧在想什么。
昨日的连城璧，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平平常常，谦和有礼，话语间带着微笑。
他记得自己昨天对连城璧说了让他放弃一切跟他走的傻话，可能今日的连城璧已经做出了选择。
萧十一郎只能仔细看着地上离开的痕迹，终于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连城璧留下的痕迹稳健有力，不似一个重伤手脚俱损之人，他暗自明了：若是连城璧真的重伤难愈倒是还有几分跟随他归隐于世的可能，若连城璧还是以前那个武功高强的连城璧，一切皆是水中月、镜中花。
连公子不是普通人。这一点萧十一郎见到他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萧十一郎只笑自己真是一时犯傻说出那样的话。
连城璧还是那个连城璧，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只不过，他还会回来吗。
他突然看到院子里重新种了一棵桂花树，树下刚浇过水的土还带着一点湿润，桂花树鲜嫩的叶片正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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